肖富群 李 雨 王小璐│带孙子幸福吗?——基于全国五个城市问卷调查的研究
摘要:祖父母照料孙辈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利用对全国五个城市1128名祖父母的问卷调查数据,探讨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幸福度的影响,研究发现:照料孙辈的祖父母的幸福度低于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照料孙辈会明显降低祖父母的幸福度,且卷入照料孙辈的程度越深,祖父母的幸福度越低。对祖父母而言,照料孙辈会带来体力、精力的消耗,并承担一定的压力,他们原有的社会性联系也可能因此减少,原来的一些生活愿望也可能延缓实现,这可能是照料孙辈会影响祖父母幸福度的主要原因。
《社会科学》2021.12
作者简介:肖富群,广西师范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导;李 雨,广西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王小璐,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副教授
一、研究的背景与问题
祖辈(包括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照料孙辈的现象在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中国健康与营养调查数据显示,1991年至2004年,有45%的祖父母(包括外祖父母,下同)和0-6岁的孙辈生活在一起。中国城乡老年人口追踪调查2006年的数据表明,照料孙辈的老人占调查样本的 45.7%。2010年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的数据显示,城镇从业者家庭中由夫妻一方的父母来照料子女的比例达 48.5%。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2011年的数据显示,42.69% 的农村祖父母和48.01%的城镇祖父母在照料孙辈。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2014 年的数据显示,73.29%的老年人提供隔代照料。根据中国老龄中心2014年的调查数据,全国0-5岁的儿童由祖父母照料或参与照料的占42.6%。上述调查的时间跨度近三十年,但调查数据显示祖父母照料孙辈现象并未减弱。
对于祖父母照料孙辈的行为,学术界有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的解释。微观层面的解释主要是将祖父母照料孙辈的行为纳入亲子关系的框架去理解。其一是代际资源交换理论。该理论认为,亲代对子代持续性地投入资源,包括照料其子女,与子代对亲代晚年进行赡养,是一种代际间相互履行责任的资源交换关系。其二是责任伦理理论。杨善华、贺常梅借用马克斯•韦伯的责任伦理概念,认为亲代既要尽可能地做到养老自觉自立,还要不断地对子代甚至孙辈提供金钱、时间和劳务等资源,这种以子代为重心的亲子关系建立在亲代对于子代的超脱人伦道义的情感和不计回报的责任感的基础之上。其三是利他主义/合作群体理论。该理论认为,掌握资源优势的家庭成员将家庭资源在家庭成员之间、代际之间进行合理配置,这种资源分配所依据的是家庭成员之间的爱心情感、利他动机和实际需求,而不是为了个体私利和等价交换。
宏观层面的讨论主要是将孙辈照料置于老龄化、劳动力供给不足、生育率疲软、工作岗位缺乏灵活性、儿童照料社会化程度低等结构要素之中,来分析祖父母照料孙辈的功能。宏观层面的讨论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祖父母照料孙辈有利于提高育龄夫妇的生育意愿。国外的一项研究发现,祖父母增加对孙辈的非正式照料能够提升育龄人口的生育意愿。李芬等人在中国的城市所做的研究也发现,虽然面临着照料孙辈和做家务的双重负担,但多数祖父母还是愿意继续照料可能出生的第二个孙辈。钟晓慧等人的研究表明,中产家庭的育龄夫妇生育二孩面临很大的照料压力,缓解这种压力的策略往往是隔代抚养。也有证据表明,如果祖父母愿意照料二孩,一孩夫妇生育二孩的意愿会增强。另一种观点认为祖父母照料孙辈对于劳动力市场供给来说是一项极具价值的“红利”。祖父母照料孙辈的行为与“生产性老龄化”概念相关联,照料孙辈虽然是无酬劳动,但对家庭和社会而言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
实际上,祖父母对于是否照料孙辈这个问题在心理上可能是矛盾的。一方面,出于家庭资源的优化配置以及血缘亲情、人伦道义甚至是责任伦理,也基于现实中祖父母的角色期待,照料孙辈的意愿在一部分祖父母身上自觉地存在。另一方面,随着物质经济条件的改善,以及养老资源社会化供给的增加,亲代自主养老的意愿和能力在增强。现实中亲代的责任和付出在不断强化,而子代的义务和回馈却有弱化的趋势。不管上述哪种解释,其现实基础都可能会受这种亲子关系的不平衡性所侵蚀。而将祖父母照料孙辈的行为纳入各结构要素之中去分析,显然是忽视了作为照料孙辈的当事人的直接利益和切身感受。对于原本趁年纪尚轻、身体尚好,可以享受退休之后幸福时光的祖父母来说,照料孙辈是幸福的吗?这是本研究要回答的问题。
二、相关文献述评
孙辈照料对祖父母身心健康的影响是学术界关注的重点。陈飞年等人分析1991年至2006年共6期中国健康与营养的纵向调查数据,发现孙辈照料对老年人的身体健康没有普遍的有益或有害影响,但高强度的照料对祖父母的身体健康有害,较轻的照料对祖父母的身体健康有益。李孙敏等人通过对年龄在46-71岁的注册护士的研究,发现为孙辈提供高水平的照料可能增加妇女患冠心病的风险。周晶等人利用2009年、2012年安徽农村老人幸福感的调查数据,发现任何照料经验(以前或重复)都能给祖父母的身体健康带来益处。乔治•迪格萨(Giorgio Di Gessa)等人利用欧洲健康、老龄化和退休调查第一至第三期的追踪数据(2004、2006、2008),发现照料孙辈与身体健康之间存在积极联系,但这种联系只存在于祖母,而不包括祖父。
有研究者则关注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心理健康的影响。部分研究认为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心理健康影响不大或者有负面影响。比如,塞西莉•杨戈(Cecily Young)等人对澳大利亚婴儿潮一代祖父母开展在线调查,发现提供孙辈护理(初级保健)的时间与心理健康没有显著相关。布鲁诺•阿尔皮诺(Bruno Arpino)利用欧洲健康、老龄化和退休调查的第一和第二期的数据(2004、2006),发现提供孙辈保育能够增强祖父母的语言流利性,但影响祖父母认知功能更多的是本人的条件背景而非孙辈保育。程昭雯等人通过分析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2011年的数据,发现祖父母如果隔代同住且提供高强度的孙辈照料不利于自身的精神健康。
更多的研究认为照料孙辈会给祖父母的心理健康带来积极影响。宋璐等人利用安徽省老年人生活福利状况纵贯调查数据(2001-2012),发现照料孙辈对农村祖父母的认知功能有正向作用;高强度照料比低强度照料对祖父母认知功能的保护作用更大,但高强度照料的影响以祖父母的年龄和性别为条件:对祖父的认知衰退有明显保护作用,给祖母的认知功能则带来更大损害,且这种性别差异随年龄增长会进一步扩大。宋璐等人还利用该数据的2001-2003年部分,发现孙辈照料有利于老年人心理健康;为儿子提供的孙辈照料会使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更好, 而为女儿提供的孙辈照料只对男性老人的心理健康有利, 对女性老人则没有影响。孙鹃娟等人采用 2014 年中国老年社会调查数据,发现照料孙辈使老年人对自身的年老和变老过程有更积极的体验与评价。靳小怡等人在深圳市和河南省的调查发现,孙辈照料强度的增加会显著提高老年人的生活满意度;女性流动老人隔代照料强度的增加会降低其生活满意度,而男性流动老人照料强度的增加会提高其生活满意度;非流动老人照料孙辈会提高其生活满意度,且这种影响不存在性别差异。格兰迪(Emily M. Grundy)等人在2005、2007年对智利圣地亚哥中低收入地区的祖父母开展追踪调查发现,每周为孙辈提供4小时或更多时间帮助的祖父在两年后的生活满意度会更高,提供物质帮助的祖父的心理健康得分更高,祖母为孙辈每周提供4小时或更多时间的帮助可以降低其患抑郁症的风险。
也有一些研究者同时关注照料孙辈对祖父母身心健康的影响。休斯(Mary Elizabeth Hughes)等人利用1998-2002年共3期美国健康与退休项目的调查数据,发现照料孙辈对祖父母的身心健康和健康行为没有明显负面影响,但与孙辈同住式的照料可能会影响健康。古鲤榕(Li-Jung E.Ku)、蔡丰仁(Feng-Jen Tsai)等人对中国台湾地区的纵向老龄化调查数据的分析发现,长期的多代照料者比非照料者的自评健康状况更好,生活满意度更高,抑郁症状更少,还可以为照料者预防抑郁和孤独。黄国桂等人分析2014 年中国老年社会调查数据,发现低强度孙辈照料不利于老年人的自评健康,而高强度的孙辈照料可以缓解老年人的孤独感。
一些学者关注孙辈照料对祖父母的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的影响。卢姆斯丹(Robin L. Lumsdaine)等人利用美国健康与退休调查数据,发现新孙辈的到来使祖父母退休的风险增加8%以上。何圆等人分析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2011年的数据,发现子女提供养老不会减弱中老年人的工作意愿,但照料孙辈的需求会使中老年人提前退休。龙莹等人利用该追踪调查2015年的数据,发现中老年人提供隔代照料使其劳动参与率降低20.3%,劳动时间平均每周减少17.98 小时;而且,相对于男性和老年人,中年女性的劳动参与率和劳动时间受隔代照料的负向影响更显著。宋璐等人利用安徽省老年人生活福利状况调查2001年的数据,发现提供孙辈照料会加强子女对老年父母的代际支持;老年母亲通过向儿子提供孙辈照料得到经济回报的互惠关系强于老年父亲与儿子的互惠关系。郑聪(Cong Zhen)等人用该数据库2001和2003年的数据,发现当祖父母提供更多的孙辈照料,成年子女给父辈的经济和情感支持都会增加。
学界对孙辈照料之于祖父母身心健康影响的研究明显要多于对祖父母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影响的研究,而对祖父母心理健康影响的研究又明显要多于对祖父母躯体健康影响的研究。研究一般都采用调查研究、二次分析等定量的研究方法,相当一部分采用的还是纵向调查数据,研究设计比较严谨,结论也比较可靠。相关研究在孙辈照料对祖父母的劳动参与和代际支持的影响方面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孙辈照料对祖父母的劳动参与不利,但在经济和情感上,老人会获得子代更多的支持。在对祖父母身心健康的影响方面,相关研究的结论却不尽一致:一类研究认为,照料孙辈与祖父母的身心健康没有明显关联,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比如高强度的照料、隔代同住或与孙辈共同居住,才会对祖父母的身心健康带来负面影响;另一类,也是多数研究支持的结论,即孙辈照料有利于祖父母的身心健康。
这些结论虽然在总方向上不一致,但并不意味着它们非对即错。其一,不同的研究所关注的内容不尽一致,既有笼统关注躯体健康、心理健康甚至是身心健康的,也有关注冠心病风险、认知功能、抑郁症、生活满意度、孤独感等具体内容的,这些内容在层次和具体维度上不一定是一回事;其二,不同的研究所引入的自变量和控制变量不完全一样,有些研究在自变量上增加了照料强度,有些研究在控制变量上增加了性别、年龄、居住方式等,而另一些研究并没有引入这些变量;其三,这些研究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开展的,而祖父母照料孙辈是一种日常生活事件,受社会环境、文化惯习和发展水平的影响比较大。本研究关注的幸福问题,总体上属于心理健康范畴,已有研究关注生活满意度、孤独感、抑郁症、对年老和变老过程的体验等,与祖父母的幸福密切相关,但直接考察照料孙辈是否会影响祖父母的幸福的研究还没有看到。
三、研究设计与资料收集
对于祖父母来说,照料孙辈是一项“欲拒还迎”的任务。一方面,已经有孙辈的人都已进入中老年,身体机能退化,体力精力下降,部分祖父母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之后,希望从容地享受退休生活。另一方面,祖父母这个角色一定程度上内涵着照料孙辈的要求和期待,子女面临着家庭建设和职业发展的双重任务,而祖父母却拥有经验丰富和时间宽裕的双重优势,小孩照料的任务往往就这样部分或全部地被转移到祖父母身上。照料小孩是家庭生活中一项密集性的复杂劳动,包含衣食料理、安全照看、日常陪护、娱乐教育等内容,还涉及到与子辈孙辈之间在金钱物资、家务分工、情感支持、责任投入等方面的互动,具有物质上不计成本、时间上“全天候”、体力上消耗大、精神上“小心翼翼”等特点。祖父母照料孙辈,既要承担物质、时间、体力、精力等方面的压力,还可能改变既有的家庭居住空间、生活方式和家庭人际关系格局,而且对祖辈育儿的理念、知识和技能也是一个挑战。
已有的多数研究都认为照料孙辈有利于祖父母的身心健康。在我国的家庭文化规范下,只要是和祖父母的生活惯习不严重冲突,且老人躯体机能和心理素质能够承受,孙辈照料都可能让祖父母的躯体和心理处于更加积极和活跃的状态。但这种更加积极和活跃的状态与祖父母是否幸福不完全是一回事。不管是出于代际资源交换的“无奈之举”,还是发轫于亲代对于子代的责任伦理,抑或是基于利他主义的家庭成员资源优化配置,照料孙辈都只是祖父母在法律范畴之外的一项义务,只是内涵于祖父母角色之中的一种责任,可能让老人原本轻松从容的退休生活再次负重。这种义务、责任和负重可以让祖父母体验到抚育孙辈茁壮成长的成就感和为子女及其家庭做出贡献的价值感,但这种成就感和价值感所包裹的可能是祖父母一段并不幸福的生活,对照料孙辈卷入程度较深的祖父母尤其如此。基于此,本研究提出两个假设:
假设1:照料孙辈会降低祖父母的幸福度。假设2:对照料孙辈的卷入程度越深,祖父母的幸福度越低。
(二)变量及其测量
1.自变量。自变量是孙辈照料的类型。孙辈照料是指祖父母在安全健康、衣食起居、交往娱乐、教育学习等方面给未成年的孙辈以照顾、管束、陪伴和帮扶。孙辈照料至少包括照料还是不照料、由谁去照料和卷入照料的程度深浅三个方面。照料还是不照料,意味着祖父母是否需要卷入照料孙辈的事务之中。由谁去照料,包括祖父母一方照料还是双方都照料,祖父母一方照料又包括本人照料(接受调查者)和配偶照料。是本人照料还是配偶照料,其影响、体验和感受有直接和间接的区别。而祖父母一方照料还是双方都照料,反映出卷入照料的程度深浅问题:由配偶照料到本人照料再到双方都照料,卷入照料的程度会逐渐加深。基于此,我们构造出四种孙辈照料主体类型:双方都不照料、配偶照料、本人照料、双方都照料。
2.因变量。因变量是幸福度。幸福是指人们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中由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和目标而引起的一种内心满足。幸福在形式上是一种主观感受和心理情绪,但以多元的内容要素为基础,既包含环境、出身、子嗣、亲友、社交、财产、地位、权力、荣誉等外在因素,又涉及体质、面容、身材、快感、情趣等身体因素,还与理智、思想、内心、心态、闲暇、思辨等精神因素相关。幸福度则是对幸福的体验状态和感受程度。
本研究用“纽芬兰纪念大学幸福度量表”(Memorial University of Newfoundland Scale of Happiness)来测量幸福度。该量表以测量老年人的幸福度为目的,以情感平衡理论为基础,设置正性情感、负性情感、正性体验、负性体验四个维度,共24个条目,表现出良好的内部一致性和时间稳定性,其理论结构、评分及条目内容基本适用于中国老人。本研究对原版量表做了适当修改:一是删除语义重复、用词晦涩和不适合中国老年人的条目,每个维度各删除两个条目,保留16个条目。二是将原量表中各条目的备选答案都改为:很不符合、不太符合、一般、比较符合、很符合。三是条目答案的赋值:正性情感和正性体验维度的条目答案按1、2、3、4、5赋值;负性情感和负性体验维度的条目答案按5、4、3、2、1赋值。量表修改后,个案在量表上的得分越高,就表明该个案的幸福度越高。量表的Alpha系数为0.839,四个维度的Alpha 系数分別为:正性情感0.694 、负性情感0.698、正性体验0.850、负性体验0.813。量表的KMO值为0.898,Bartlett球形度检验显著性为0.000,运用量表数据进行因素分析所抽取的因素与量表的维度结构基本相同。这表明修改后的量表具有良好的测量信度和建构效度。
3.控制变量。控制变量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个人因素,包括性别、年龄、民族、文化水平、是否信仰宗教、是否患病6个变量。已有的研究表明,性别是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在身心健康、劳动参与和子代支持方面所存差异的重要解释变量。祖父母在年龄、文化水平、健康状况等方面的差异,既可能影响他们是否照料孙辈的可能性,也意味着他们在角色扮演、生活处境、肌体感受、心理体验等方面可能存在不同,进而影响到各自的幸福感知。民族和宗教信仰不同,其文化传统、生活方式、人生态度、价值观念可能不同,判断幸福与否的标准也可能不同。第二类是家庭因素,包括子女数量、居住类型、人均年收入、父母是否健在5个变量。这些家庭因素上的差别,意味着家庭规模、家庭结构、家庭成员之间的空间距离、家庭经济条件、生活方式等方面可能存在差别,个人的幸福体验也可能不一样。已有的研究表明,与孙辈共同居住、隔代同住的照料可能会影响身心健康。第三类是地区因素,即调查的城市。不同的区域,其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社会开放程度、社会心理观念、风俗习惯都有较大差异,这些差异可能影响到个体的幸福感知。各变量的基本描述见表1。
采取立意多段抽样的方式选取调查样本。考虑到城市的区位分布、行政级别、规模大小、经济社会发展水平等方面的多样性,本研究选取北京、南京、郑州、佛山、绵阳五个城市作为调查城市。根据所选城市的人口规模、城区数量和城区之间的异质性,我们共选取18个城区作为调查点:北京市的大兴区、丰台区、朝阳区、西城区、海淀区、东城区,南京市的鼓楼区、秦淮区、玄武区,郑州市的二七区、金水区、中原区、惠济区,佛山市的禅城区、南海区、顺德区,绵阳市的涪城区、游仙区。考虑到调查对象是平均年龄在60岁以上的城市中老年人,所以选择在公园、广场、社区、家属院、小区、超市、商场、小商铺等地开展问卷调查。每个城市完成250份左右的有效问卷。具体的数据收集工作委托北京零点市场调查有限公司执行。调查执行时间是2019年12月。访问员在接受规范的调查培训之后,在公司质量控制员严格的监测之下,使用PAD系统进行访问,同时进行录音和GPS定位。实际发放问卷1340份,回收有效问卷1296份,有效回收率为96.7%。本文选择该样本中已经有孙辈的中老年人作为数据分析样本,分析样本量1128,具体情况如表2。
四、数据分析结果
以照料孙辈的主体类型为自变量,对祖父母的幸福度进行一元方差分析,分析结果见表3。在总的幸福度上,只有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的幸福度高于总样本的平均幸福度,只要祖父母参与照料孙辈,不管是一方照料还是双方照料,其幸福度都低于总样本的平均幸福度。尤其是本人照料,不管是本人一方照料还是祖父母双方都照料,其幸福度明显低于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上述差异体现在幸福的具体维度上,分两种情况。其一是在正性情感和正性体验上,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居于一方或双方都照料孙辈的三类祖父母的中间水平:在正性情感上,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明显高于本人照料孙辈的祖父母,与配偶照料、双方都照料孙辈的祖父母之间则没有明显区别;在正性体验上,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明显高于本人照料孙辈的祖父母,但明显低于配偶照料、双方都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其二是在负性情感和负性体验上,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要好于一方或双方都照顾孙辈的祖父母,尤其是在负性情感上要明显好于配偶照料或双方都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在负性体验上要明显好于双方都照料孙辈的祖父母。这表明,本人是否照料孙辈是检验其幸福度高低的重要变量:不管是只是本人照料孙辈,还是祖父母双方都照料孙辈,其幸福度都明显不如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只有配偶照料孙辈而本人并不参与照料孙辈的老人,其幸福度虽然低于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但二者之间的差距并不显著。
以总的幸福度及其四个维度为因变量,以照料孙辈的主体类型为自变量,引入个人因素、家庭因素和地区因素为控制变量,进行回归分析,结果见表4。在控制了个人因素、家庭因素和地区因素之后,照料孙辈对祖父母的幸福度还是具有明显的负面影响。在总的幸福度上,相比较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不管是配偶照料,还是本人照料,或者祖父母双方都照料,其幸福度都要低,而且后两种情况的祖父母的幸福度低得很明显。具体到幸福的四个维度上,相比较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只是配偶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其负性情感明显要低;本人一方照顾孙辈的祖父母,其正性情感、正性体验、负性情感明显不如;双方都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其正性情感、负性情感与负性体验明显处于劣势。总的来说,照料孙辈对祖父母的幸福度的影响是负面的,只在配偶照料而本人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的正性情感与正性体验上表现出微弱的积极影响,其余不管是在总的幸福度上还是在幸福的其他维度上均为负面影响。
(三)卷入照料孙辈的程度越深,祖父母的幸福度越低
表4还表明,在控制了个人因素、家庭因素和地区因素之后,祖辈卷入照料孙辈的事务越深,其幸福度就会越低。在总的幸福度上,相对于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配偶照料、本人照料和双方都照料这三类祖父母的幸福度分别要低0.04、0.084、0.14个标准单位;不仅幸福度逐渐降低,而且后两类祖父母的幸福度低得很明显。在幸福的四个维度上,相对于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配偶照料孙辈对祖父母的影响并不是很明显,虽然在正性情感和正性体验上有积极影响,在负性情感和负性体验上有消极影响,但只在负性情感这一个维度上表现出明显的影响;本人照料孙辈在幸福的四个维度上都会对祖父母产生负面影响,而且在正性情感、正性体验和负性情感三个维度上影响很明显;双方都照料孙辈在幸福的四个维度上也会对祖父母带来负面影响,而且在正性情感、负性情感和负性体验三个维度上的影响很明显。相比较而言,配偶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幸福度的影响是最小的,本人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幸福度的负面影响比较明显,而双方都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幸福度的负面影响是最大的。
在一个家庭中,如果照料孙辈的事务在质和量上是既定的,由祖父母双方去分担比独自一方去承担,其卷入照料的程度自然会低一些。但是,照料孙辈的事务具有很大的弹性,既可以是省时省力的基础照料,也可以是耗时耗力的精细照料;而且亲代与子代往往分开居住,亲代也尚未完全从各类社会性角色中抽身,还可能对轻松自在的退休生活寄予了期待,如果祖父母一方能够胜任照料孙辈,往往不会选择双方都卷入其中,需要双方都来照料孙辈的,往往是那种“内卷性”较强的精细照料。配偶照料而本人并不照料孙辈,对本人的影响是间接的,其幸福度的下降并不明显。一旦本人直接照料孙辈,尤其是本人和配偶双方都需要卷入照料孙辈事务,对本人的影响不仅仅是直接的,其卷入照料孙辈事务的程度也会更深,其幸福度就会明显下降。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基于对北京、南京、郑州、佛山、绵阳五个城市1128名祖父母的问卷调查数据,研究照料孙辈对祖父母的幸福度的影响这一问题。研究发现:
1.照料孙辈的祖父母的幸福度低于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幸福度最高,本人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幸福度最低。前者的幸福度高受益于在负性情感和负性体验两个维度上的明显优势,后者的幸福度低则归咎于在正性情感与正性体验两个维度上的明显劣势。配偶照料和双方都照料孙辈的两类祖父母的幸福度居于中间水平,前者在幸福的具体维度上表现出极端性特征:在正性情感和正性体验两个维度上表现最好,在负性情感和负性体验两个维度上表现最糟糕;后者在幸福的具体维度上表现平稳,均居于中下水平。本人是否照料孙辈是检验祖父母幸福度高低的重要变量:不管是本人照料,还是双方都照料,其幸福度皆明显不如双方都不照料的祖父母;而如果只有配偶照料而本人并不照料,其幸福度虽然低于双方都不照料的祖父母,但二者之间的差距并不明显。
2.照料孙辈会明显降低祖父母的幸福度。在控制了个人因素、家庭因素和地区因素之后,照料孙辈对祖父母的幸福度具有明显的负面影响。在总的幸福度上,相比较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不管是配偶照料,还是本人照料,或者双方都照料,其幸福度都要低,而且后面两类祖父母的幸福度明显要低。在幸福度的四个维度上,相比较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配偶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在负性情感上明显要低;本人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在正性情感、正性体验、负性情感上明显不如配偶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双方都照料孙辈的祖父母在正性情感、负性情感、负性体验上明显处于劣势。该结论验证了本文的假设1。
3.卷入照料孙辈的程度越深,祖父母的幸福度越低。在总的幸福度上,相对于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配偶照料、本人照料和双方都照料孙辈这三类祖父母的幸福度逐渐降低,后两类祖父母的幸福度则低得更明显。在幸福度的四个维度上,相对于双方都不照料孙辈的祖父母,配偶照料对祖父母在负性情感上有明显的负面影响;本人照料对祖父母在正性情感、正性体验和负性情感上有明显的负面影响;双方都照料对祖父母在正性情感、负性情感和负性体验上有明显的负面影响。相比较而言,配偶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幸福度的影响最小,本人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幸福度的负面影响比较大,双方都照料孙辈对祖父母幸福度的负面影响最大。该结论验证了本文的假设2。
(二)相关问题的讨论
1.如何看待亲子关系理论对祖父母照料孙辈行为的解释?
祖父母为了获取子女的赡养而去帮助子女照料孙辈,这种动机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在养老的社会化发展还不成熟、家庭养老依然是主流的养老方式的背景下尤其如此。但目前少子化已是既成事实,子女流动到异地就业也很普遍,因而子代能为亲代提供的养老资源是有限的,亲代在主观上对此也降低了预期,而且社会化的养老资源以及亲代获得养老资源的替代机会在逐渐增加。这表明代际资源交换理论的解释力会逐渐下降。责任伦理、利他主义/合作群体理论都强调亲代对子代的情感责任和利他爱心,只是前者注重父代对于子代甚至孙辈的单向付出,后者侧重资源在家庭成员之间的优化配置。亲子关系是理性和非理性结合,如果只有资源交换而无责任伦理、利他主义,这种关系也就不符合家庭这一初级群体的特征,而如果只有责任伦理、利他主义而无资源交换,这无疑又将亲子关系抽象化了。在注重家庭的文化未曾改变、少子化已成事实的情况下,责任伦理理论对祖父母照料孙辈的行为具有一定解释力,但随着时间的延伸和代际的更替,这种父代对于子代的单向付出模式,因为过于倚重情感责任、忽视理性回馈,进而可能逐渐式微。而利他主义/合作群体理论的解释力会更强一些。资源互济、合作发展是家庭成员之间可持续性地维持关系的关键,而血脉亲情、利他爱心则符合家庭这一初级群体的关系特征。
2.照料孙辈为什么会降低祖父母的幸福度?
在照料孙辈的过程中,祖父母可以体验到帮助子女经营家庭、发展事业的价值感和成就感。但是价值感、成就感是一回事,幸福与否又是另一回事。之所以照料孙辈会降低祖父母的幸福度,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照料孙辈本身会带来消耗和压力:照料小孩是一项密集性的复杂劳动,既会让祖父母在身体和心理上长时间地承受负重,又会改变祖父母既有的生活方式和家庭人际关系格局,还可能对祖父母的育儿知识和技能提出挑战。二是减少了祖父母的社会性联系:成为祖父母的人在年龄上接近退休或者退休不久,处在退出各种职业性角色和社会性交往的适应期,而此时在时间和精力上卷入孙辈照料当中,孙辈照料就会成为将祖父母进一步隔离在社会之外的一堵墙,这会加剧祖父母的不适。三是延迟了美好的生活意愿的实现: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忙碌,每个社会成员都难免会有一些想见而未见的人、想做而未做的事、想去而未去的地方,而对于接近退休或者退休不久的人,正好有实现这些生活意愿的条件,但照料孙辈这件事横亘在面前,可能导致上述意愿要延迟数年才能实现,甚至完全落空。
3.是孙辈照料的强度还是卷入孙辈照料的程度?
对孙辈照料的测量,包含质和量两个方面。前者比较简单,指照料还是不照料。后者复杂一些,有不同的测量方法:国外研究中常用照料孙辈的时间长短来衡量,国内研究中用照料孙辈的强度来表示,而反映照料强度的指标则是照料时间的长短或者照料的频率。比如,程昭雯等人的研究把每个祖父母一年当中照料孙辈的总周数分为三类:没有照顾、低强度照料(1-47周)、高强度照料(48周及以上)。宋璐、黄国桂、靳小怡等人的研究将照料频率设置为:没有=0,很少=1,大约每月一次=2,每月几次=3,每星期至少一次=4,每天但不是全天=5,每天从早到晚=6;有的将得6分视为高强度照料,有的将得3分及以上视为高强度照料,或者将照料频率与被照料孙辈的个数相乘生成一个连续变量。用照料时间的长短来衡量照料强度,这跟国外研究中直接用照料时间的长短没有本质区别,而用照料频率来衡量照料强度,随着照料频率越来越高,比如每天但不是全天、每天从早到晚,此时的照料频率也就等同于照料时间的长短。
照料强度指照料主体在其单位时间内所耗费的体力、精力以及所承担的压力。照料时间的长短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照料强度,因为具体的照料主体所拥有的时间是固定的,花在照料孙辈上的时间越长,照料之外的时间就越少,要耗费的体力、精力就越多,所承担的压力就越大。但这种体力、精力消耗的增加以及承担压力的增加,不一定是在单位时间内的增加,而可能是通过延长照料时间而引起的累计的增加,这就偏离了“强度”的直接含义。本文提出用照料的卷入程度衡量,从“不照料”“只是配偶照料”到“本人照料”“夫妇双方都照料”,卷入照料的程度越来越深。照料小孩的劳动具有较大弹性:既可能是体力、精力密集投入的“精细化照料”,也可能是体力精力投入较少的“粗放式照料”。如果是前者,即使祖父母双方哪怕只照料一个孙辈,其卷入照料的程度也会比较深,而如果是后者,即使祖父母一方照料两个甚至多个孙辈,其卷入照料的程度也会比较浅。如果祖父母一方就可以胜任照料孙辈,另一方往往不会参与或者不会卷入太深,而如果是祖父母双方都照料孙辈,其卷入的程度往往比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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